文/陳夏民(逗點文創結社總編輯)
有一次騎車載老媽回家,時近傍晚,下班車潮慢慢湧現。老媽按照慣例,擔任起後座駕駛教練,「你要記得打方向燈……不要騎太快。」我一面在心裡大叫「又來了」,另一面還是乖乖聽她指示。
突然,前方的一台機車——不,一台後頭用繩子綁著一個大型無蓋塑膠箱的機車,那箱子沒裝滾輪直接在馬路上摩擦移動,上頭裝滿用橡皮繩固定的回收物——忽快忽慢,我跟在後頭無計可施,想超車旁邊車道又是滿的,而我後方的機車開始逼近,有人按了喇叭,甚至有人罵了髒話。我嚇出一身冷汗,心一狠立馬鑽著縫隙超車,打死我都不願意在這兒陪葬。
「你不要這樣超車。」後座駕駛教練交待。
「不是,我不超車我們會被搞死。你自己看。」
我不知道老媽到底有沒有轉過頭去看,但那時她沒有回話,之後一路靜默。
回到家之後,或許是驚魂未定,我開口就沒好話,「那個真的太危險了啦!要是繩子斷掉,那個塑膠箱子一定害後面連環車禍!」母親的心終究比較柔軟,「他們也是有難處,做回收那麼辛苦。」
雖然還生氣,但我也清楚那的確是辛苦活。我家附近也有婆婆在做資源回收,身高不到一米六的她,早已被歲月壓得乾癟,但只要天氣好,她就駝著背努力推板車,偶爾經過,總發現板車上頭堆的東西看似都有她半個人那麼重。「她怎麼搬得動?」這大概是我這輩子難以理解的物理謎團。
婆婆的家境不差,應該說,就是一般的小康家庭,再怎麼辛苦,也不會過不去那種。但她依舊做起回收,而且是個體戶,而不隸屬於任何宗教或慈善或營利單位。
以前不懂事,曾經妄想她做回收的原因,後來理解這番探究其實很失禮。
但我謝謝鄰居婆婆讓巷子裡維持整潔,也幫忙大家回收資源,不造成浪費。我更慶幸的是,婆婆不曾用危險的方式去做回收,也不曾失了分寸,把用以整理回收物的空地變成了雜亂的基地。
畢竟,我也曾在經過某些路口的時候,忍不住捏鼻走過,因為某些街屋成了回收基地後,除了雜亂,更發散著強烈的酸臭。
我常想,那從惜物的心情開始,慢慢侵佔了他人生活的囤積癖,到底是怎麼趁虛而入的。
一旦跨越了界線,就有可能迷失在回收物之中,甚至也被埋了進去——騎乘著一台又一台後頭拖著塑膠箱的摩托車,在各式組合車上綁著比人還高大的一落落回收物,光是維持平衡移動就讓旁人頭皮發麻。
這些那些,真的好危險。
有時候覺得很苦惱,我們的時代早已與過去不同,現在一支手機裡頭的電腦運算能力都比當初上月球的太空梭強大了,為什麼民間多數地方的回收工作,卻沒有全面提昇,反而還是讓許多個體戶都犯險呢?難道沒有一個窗明几淨,讓大家回收就像是走進廚房打開冰箱那飲料那般輕鬆的地方嗎?
「我大概懂他們的心情。」老媽說。
「急切要賺錢嗎?」
「不是,是很寂寞,不如出去走。」老媽說完,有一點落寞,我大概理解了。也想起她曾溫柔地提醒,「在外面就算了,如果在家喝完飲料,回收之前都要沖水,不要讓人家麻煩。」
真是溫柔的老媽啊。不知怎的,腦海中忽然浮現老媽頂著大太陽騎摩托車,後頭拖著一個大塑膠箱的模樣。天啊,好險我媽不會騎摩托車。
「所以,如果以後你不孝順我,放我一個人在家,那我就要出去做回收,還要在車子上貼大海報,上面寫你的名字,中文的、英文的都寫。讓所有人都看見。」
欸,老媽,話不是這樣說的吧!
(※本文刊登照片非故事中指涉人物。)
一九八○年生,桃園人,「逗點文創結社」總編輯、「獨立出版聯盟」祕書長,著有《讓你咻咻咻的人生編輯術》、《那些乘客教我的事》、《飛踢,醜哭,白鼻毛》,譯有海明威作品《太陽依舊升起》、《我們的時代》、《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:海明威短篇傑作選》及菲律賓農村小說《老爸的笑聲》。